專題報導
一個海南人坐莊,玩壞了整個雲南普洱茶?
2021-08-19

(編按:今年一件大益茶曾叫價賣6500萬人民幣,炒作導致交易平台暴雷,糾紛頻傳,官方開始調查,業者發聲明自清。與官方有關係的網路媒體華商韜略日前突然發文指金融茶,本質是一場以茶為媒介的賭博。是否意味官方會有更多動作?以下是此文內容)

| 華商韜略 周瑞華

當普通消費品脫離消費屬性,與金融深度綁定,它離崩盤就不遠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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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710日,廣州芳村茶葉市場內,幾個年輕人推推搡搡,在爭奪兩盒茶葉。讓幾個人大打出手的,是雲南大益茶業集團有限公司(簡稱雲南大益)的“倉頡號”普洱茶。

 半個月前的623日,雲南大益通過微信公眾號“益友會”發佈“2021倉頡號”的上市預告。儘管“倉頡號”售價和經銷商管道的配貨數量還沒有正式公佈,一輪博弈已經在芳村炒茶客中間上演。

隨著十天交貨期最後一天的臨近,在芳村最大的茶葉交易平臺上,“倉頡號”的價格一路水漲船高,從7萬、8萬,最高時飆升到19萬元/提(7/提)。

 “期貨交易”也進行得如火如荼。數據顯示,從624日到710日,芳村茶葉市場一共開出20000提空單,即使按照7萬元的價格,保守估計交易額也已高達14億元。

但流入芳村市場的現貨,僅200提。因現貨與空單差額較大,炒家開始失信耍賴。

眼見著“倉頡號”價格逼近20/提,按照原先約定的價格自己賺少了,部分拿到少量現貨的炒家拒絕交貨,這才引發了開頭那一幕。

 “做空”的炒家,按照交貨日17/提的價格,將面臨數百萬賠款,連夜關門跑路。沒來得及跑的,被下家堵在門口。

 一出出鬧劇不斷上演,讓整個芳村茶葉市場雞飛狗跳,一地雞毛。

 事實上,這樣的事情,在大益茶身上,已經不止發生過一次。

 20201月,雲南大益的鼠年生肖餅“洞天福地”鼠餅上市前,期貨交易也是熱鬧非凡,鼠餅的價格從4萬元一路飆升到十幾萬元,導致以三四萬賣期貨的商家血本無歸,還有人因此服毒自殺。

 一來只是普通消費品的普洱茶,如何搖身一變成為“金融遊戲”的道具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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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2004年,海南人吳遠之PK掉紅塔集團,收購了當時經營不善的雲南勐海茶廠,改名為雲南大益茶業集團。

 

▲吳遠之 來源:大益茶道院官網

吳遠之搞金融出身,1997年從加拿大渥太華工商管理學院畢業後,在華爾街摸爬滾打了幾年,資本玩得嫺熟。他進入茶行業,據說是受他父親的影響。

父親吳坤雄愛喝普洱茶,尤其是勐海茶廠的大益牌普洱茶,吳遠之就通過自己執掌的博聞集團,以一億元的價格買下了勐海茶廠。現在看來,吳遠之當時撿了個大便宜。

雲南雖是普洱茶主產區,但在2000年前後,當地知道普洱茶的人不多。一次,雲南省青年聯合會原常委胡明方到北京開會,一位與會領導聽說他來自昆明,隨口說了一句“你們那兒的普洱茶不錯”,讓湖南出生的胡明方感到一頭霧水。

道的人少,喝普洱的人就更少了,算上本身做普洱茶的茶販子,整個雲南省也不超過300人。

當地人眼中不值錢的玩意兒,港臺地區炒茶客卻搶得歡。早年在港臺地區炒普洱茶的炒茶客,2000年前後組團到雲南,以極低的價格從當地茶農手中收購老茶。幾年下來,雲南大部分有收藏價值的陳年老普洱,都進了炒茶團的倉庫。

於是吳遠之只花了一個億,就盤下了勐海茶廠。不過當時勐海茶廠的日子並不好過,廠裏經常發不出工資,一些工人為了洩憤,卸了廠房玻璃去賣錢,廠區荒草長得有一人多高,小孩子跑進去就看不見人影。

相比之下,同一時期改制完的下關沱茶廠、昌泰正如日中天,大益在它們面前就是一個小弟。但屬於吳遠之和大益茶的機會很快就來了。

港臺地區炒茶客囤積了大量普洱茶之後,就開始大肆炒作,以抬高普洱茶的身價。這跟當時雲南農業普洱茶向文化普洱茶的策略同步,那幾年裏一起搞了不少出圈的事件行銷。

其中最知名的,當屬2005年的“馬幫進京”。當年,一支上百人的馬隊,馱著幾百公斤普洱茶,打著“茶馬古道﹒瑞貢京城”的旗號,從雲南大山裏走出來,向4000多公里外的北京進發,由南向北完成了對全國人民的一次“普洱茶”普及。

 

▲“馬幫進京”受到沿途各地的關注來源:茶商學院

最後,演員張國立捐出一提七子餅普洱茶,在老舍茶館拍出了160萬元的高價,把這次普洱茶行銷事件推向了頂點。“天價普洱”的概念也逐漸在大眾認知中形成。在這場普洱茶的“文化洗禮”中,人稱“普洱茶第一人”的臺灣人鄧時海,為炒普洱茶奠定了理論基礎。

鄧時海最早在臺灣地區炒普洱茶,臺灣地區普洱茶崩盤後,他又隨著港臺炒茶團第一批深入雲南收購老茶,準備在大陸大幹一場。他同時還為普洱茶的炒作提供理論基礎——早在1990年代,他就在臺灣地區提出普洱茶“越陳越香”的概念。2005年,鄧時海又出了一本書,書名就叫《普洱茶》,宣導“喝熟茶、品老茶、藏新茶”,這成為普洱茶圈子的收藏教條。

造勢成功後,普洱茶價格水漲船高。

2005年的芳村市場,一斤普洱茶的價格一個月能翻4番。炒普洱茶利潤比炒比特幣還高,吸引大量資金湧入普洱茶市場。統計數據顯示,2003-2006年期間,大約有200億元民間資本進入普洱茶市場。

進入2007年,這場炒作抵達頂點。這年4月,普洱茶價格大幅跳水,莊家高位套現,把存貨高價賣給了中小玩家。莊家賺得盆滿缽滿,卻留給中小玩家一個爛攤子。

2007年這次普洱茶市場崩盤中,雲南四大茶廠中的下關小沱、昌泰元氣大傷、一蹶不振,中茶因為摻假自砸招牌,失去龍頭地位。

行業的災難,卻是雲南大益的“機遇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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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7年普洱茶市場崩盤,許多茶商和收藏家用血本換來一個認知:原來普洱茶是可以用來投資的。但是當時港臺炒家跑了,幾家大茶廠又元氣大傷,可投資的普洱茶不多。

吳遠之趁著這個空檔,帶領雲南大益,迅速佔領了它們留下的市場空白。他複製了港臺炒茶團的套路,借著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契機,砸5000萬拿下央視黃金資源廣告。隨著“茶有益,茶有大益”這句廣告語在央視反復播放,“大益”逐漸成為知名的普洱茶品牌。

吳遠之採取的另一重要舉措,是打造授權專營店體系。雲南大益用了幾年時間,在全國佈局了超過3000家專營店,平均下來每個省100多家店。這些遍佈全國各省市的專營店,對提高大益茶知名度和拓展市場功不可沒。這套組合拳,解決了當時普洱茶投資市場的兩大問題:

一是炒什麼。經歷了普洱茶發展良莠不齊、造假之後,炒茶客找不到好的投資標的。一枝獨秀的“大益”品牌就是品質的背書,吸引大量資金流向大益茶;

二是如何流通。隨著經銷商體系的重構,一個以經銷商、專營店、二手仲介、投資者和藏家構成的普洱茶一二級流通市場形成。

投資大益茶進而成為一個行業。到2013年,“期貨茶”從某種程度上,就是指投資大益茶。

在大益茶投資圈,有查看大益茶走勢的平臺,在這些平臺上,每一款大益茶就是一只股票,代表茶葉等級的“嘜號”就是股票代碼。通過“嘜號”可查詢與之對應的價格、專業版的K線圖、漲跌幅和最新行情走勢分析。

 

▲大益茶“孔雀系列”行情來源:找找茶

  炒茶客們自稱“散戶”,在一款大益茶上市之前,投資方按照預估價格來進行交易。看好這款茶走勢的人“做多”,不看好的人“做空”,買賣雙方以約定到貨日期、價格、銀行帳戶等聊天記錄,作為交易憑據。2017年,玩金融茶越來越上道的吳遠之,又提出一個大膽的觀點:

一個國家好不好,要看它的奢侈品多不多。我們要把大益普洱茶打造成為中國的奢侈品。從這時開始,雲南大益開始走“限量配貨+高調宣傳”的路子,把大益茶徹底變成了一場“金融遊戲”。

同一年,雲南大益發布第一款號級茶“軒轅號”,所謂號級茶,也是大益茶最高頂級茶葉。從“軒轅號”起,雲南大益每年發佈號級茶,後來的千羽孔雀、滄海、鼠餅,再到這次爆雷的倉頡號,都遵循同樣的套路:高調極致的上市宣發,限量配貨,精美的包裝和象徵尊貴與稀缺的名字。

普洱中的奢侈品這個想法,是大益茶“期貨市場”發展的一個轉捩點。

在這之前,大益茶期貨交易僅限於茶行業相關人群。在此之後,投資者突破了以往的茶圈子,新進場的投資者急劇攀升。

現在,在大益茶交易平臺“找找茶”、大益行情網上,每天的流覽人次超過百萬。隨著大量資金流入,一些大益明星茶被炒到天價。一款2003年上市時配貨價不到3/提的六星孔雀,現在已經飆升到6500/提。

在這個市場,有人一夜賺一套房,也有人一夜之間傾家蕩產,巨虧、巨賺成為常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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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“倉頡號”爆雷後,十幾億資金一夜之間蒸發。芳村茶葉市場內,商鋪堵門、搶茶等肢體衝突事件已經發生多起。

 這次炒茶事件的始作俑者“大益倉頡號”,在交易平臺上留下18.9萬的記錄後,徹底從平臺消失。

 

▲“倉頡號”爆雷後,平臺已停止交易。

這種亂像已經引起了茶商的擔憂。隨著這兩年大益茶行情看漲,一款大益茶的溢價從過去的3-4倍,變成現在的40-400倍。以2017年的“軒轅號”為例,其發售價3萬元/件,價格最高時逼近200/件,現在穩定在150/件左右。

“炒茶的錢賺得太容易了。”芳村市場一位茶商感歎。

他靠著炒茶,在廣州和佛山兩地都買了房。但是價格漲得太快,市場一片浮躁,讓他隱隱擔心,市場會重演2007年和2014年的大崩盤,便悄悄清空了庫存。

他的擔憂不無道理。

普洱茶一旦脫離了消費品的屬性,與金融深度綁定,就變成了一場以茶為媒介的賭博,大多數人都淪為輸家。

州茶葉協會的一位負責人說:倉頡號事件,其實就是一種賭博。這次“倉頡號”爆雷就是一個信號,它損害的不僅是下游消費者、茶商的利益,也是整個茶葉市場的毒瘤。

普洱茶不僅是一杯飲品,還關係著一方民生。近些年來,為了炒作普洱茶“越陳越香”的概念,茶商開始圍繞著上游古茶樹做文章,一些名寨的古樹茶被炒出天價,被茶商高價承包。

這固然能提高茶農的收入,但在雲南600萬茶農中,擁有頂級古樹茶的僅100多戶,冰島老寨僅52戶。更多茶農手中的茶葉只能賣出幾元/公斤的價格,有的茶農因“茶賤傷農”直接棄采。

更重要的是,當行業的資金都流向了金字塔頂端的古樹茶、老班章,還有誰有資金和心思來推動茶產業的產業升級,提升普洱茶產業的造血能力?

沒有實業的支撐,金融茶也只是泡沫堆出來的繁華。一旦泡沫破滅,茶業市場將陷入一片蕭條,茶葉價格暴跌,壓在倉庫賣不出去,最受影響的,依然是茶農和中小茶商。

所幸的是,這種現象已經引起了各級部門的關注。

根據我國期貨市場監控中心發佈的中國農產品期貨指數,截至今年7月,中國證監會批准的可上市期貨商品中,並沒有茶葉。因此,存在期貨屬性的普洱茶交易,已涉嫌違規。此次“倉頡號”事件之後,廣州市地方金融監管部門和公安部門已經介入調查。

茶行業也紛紛與期貨普洱茶劃清界限。

416日,雲南省防非法集資小組針對金融茶亂像,發佈風險提示函。

今年6月初,國家農業農村部召開“天價茶”專題研討座談會。這次座談會的會址,就選在大益茶集團的勐海茶廠,其中意味不言而喻。

78日,全國茶葉商協會、廣州茶協會、東莞茶協會等聯合發佈天價茶抵制書,與大益茶劃清界限。

717日,雲南省茶葉流通協會發佈倡議書,抵制天價茶。

茶葉流通可以創新方式,但絕對不能炒作。茶是用來喝的,給天價茶降溫,才能讓普洱茶回歸消費。